時光風景

這是一篇我很喜歡的文章
除了文字遼闊空靈
我也很喜歡當中不經意留洩而來的明悟與禪機
可以的話希望大家都能看看


看畫（宗教文學獎散文三獎）

文/謝韻茹

寶寶，我想你可能需要一場解說，關於眼前靜靜綻放的畫展。
　　
當深藍色河流從濃稠的畫布彼端，蜿蜒過視網膜，可以看見乳白色的花瓣在月光
下綻放。然而我們似乎不太需要，也無從消化精闢的導覽，領受深奧的意義。此刻所
有啟迪的語言，彷彿達成默契般遺棄了我們。沒有可供辨認的記號，可供追溯的脈絡，
只有大片潑墨般的靛藍星空，蓮葉蔓生的深邃河流，逐漸融入畫布的襯底背景，在我
們眼前逐漸攤開想像的輪廓，生命的形狀，如夜與光般遼闊。

　　我推著輪椅上的你，逐一穿越過畫廊的甬道，那鑲嵌在天花板的小燈，似光明的
隱喻點綴著。這座特意經營的藝術空間，是散發著溫暖薄光的透明容器，裡頭彷彿盛
裝著美好的靈魂，沒有煩憂，沒有苦痛。於是我們沿著精緻的木質畫框游移，潛沉在
色調高雅的畫布。也許可以沿著岸邊的羽狀複葉，探進河流深處，撈起水中的星星，
也許並沒有。

　　寶寶，請容我在腦海裡盡情鋪展著這些美好的藝術想像，當我望進你迷惑、略顯
空洞的眼底。若撇開那些繪畫術語、構圖理解之必須，其實我們同樣正在凝視著，關
於眼前美麗的畫布和顏料，不停綻放或凋零的繁花，以及無法逃避的生命面前。如同
此刻，我們一起站在畫前失神。

畫裡的人物正是佛教聖人悉達多。透過悉達多的冥思活動，畫家以細膩的筆觸臨
摹著各種肉身姿態：趺坐，斜躺，挺立，蹲踞。每個動作是如此靜好，蘊含著飽滿的
力量，一如背景那柔軟的山稜，舒緩的河流。當明暗對比的線條猶如陽光絲縷，悄悄
縫製著平滑細緻的肌理，交織成不同層次的力度，彷彿奇妙的韻律在體內緩緩流動著，
一股靜謐、安詳的氣質在眉宇間漫開，展現了生命從容美好的樣子。

　　讚嘆之餘我不禁低頭望著輪椅上的你，那緊縮的小拳頭，無法隨意擺動的四肢，
是否也暗自欣羨起來？此時的畫布似乎擁有對鏡的心情，張著嬰兒般的眼睛，總是憧
憬著美好完滿的影像，在時間量度的色階上，逐一投射在你的懵懂無知，我的花樣年
華。然而，是怎樣的缺憾，讓我們總是頻頻回顧，凝視，並渴求完滿的生命影像？我
在攤開無法修飾的畫前，隱約瞥見了生命的種種困頓，隱藏在繁花肉身裡。

　　寶寶，畫中那些美好的姿態，想必你早已印象深刻。那是我們白日不斷反覆訓練
的動作，一起奮力抗戰的疲軟肉身，努力琢磨的種種美好姿態，像期待揮灑出曠世巨
作的畫家，一一描繪肌肉美麗的弧度，鋪陳關節厚實的力量。是的，柔軟的你應該擁
有強大的力量，好似一個神祕的隱喻，嵌藏在你白胖細嫩的身軀裡。於是我們用柔軟
的毛刷、浮動的圓球，以及規律的音樂節奏，循序刺激並調節你的感覺統合，也許無
意間觸動了某個潛藏的開關，當脈絡流通，你的世界從此均衡美好，不再傾斜。

猶記漫長的復健課程裡，最艱辛的挑戰卻是簡單的走步。那時我彎著腰，小心翼
翼提著你的褲管，吃力地向前邁開步伐，雖然跌跌撞撞，每一小步卻蘊含著無限驚喜，
如同悉達多走在漫長的修行路上，每一步皆是苦痛，也是涅槃。然而這失去了自然韻
律的肉身，彷彿一只癱軟無力的小木偶，我總是難以理解上天在賜予生命之前，何忍
遺漏美麗流暢的線條？

　　還記得我們在輔具上練習著單手支撐的訓練嗎？我們約定好只要你能持續撐到三
秒鐘，就可獲得一顆巧克力球以及甜美的擁抱。然而我們必須努力到什麼程度，生命
才能給你一些稀有的賞賜，那些賣力練習的訓練動作，是否能為你繼續支撐起這美好
的世界？寶寶，卸下專業特教的驕傲面具，年輕氣盛的我不得不屈服自己的軟弱，因
為那些不完美，總是一再衝擊著無力改變的心。

　　後來我們在畫廊轉角遇見了一幅畫。畫中焦點是屈膝抱胸的肉身，他的頭顱以一
種卑微的姿態低垂，緊閉雙眼的容顏看起來莊嚴肅穆，晶瑩的蓮花在四周綻放，深邃
的水波緩緩搖盪著，顯得華美而虛幻極了。寶寶，這是生命初始的狀態嗎？那肉身猶
如稚嫩的花苞即將綻放，當小小的手掌緊握著自己，宇宙也被緊緊握住，此時柔軟的
肉身與堅強的靈魂，似乎達到某種完美的和諧。我不禁想像你那疲軟的肉身，或許也
裹覆著一顆堅強美好的靈魂，儘管它被囚困在窒悶軀殼裡，難以舒展從容。

於是我想起赫曼‧赫塞的《流浪者之歌》。擁有勻稱四肢，高貴氣質的悉達多，
因為無法滿足於安逸的肉身，從華麗的宮殿出走，走向紅塵俗世，森林深處，最後皈
依於一條涵納萬象的河流。在歷經各種場域的變遷後，他終於深刻了解到，所有修行
的路途皆是從肉身出發，也明白一切的歡愉、苦難，皆由此身而起。寶寶，我們的肉
身形骸其實是短暫、虛幻的嗎？真正主宰此身的是心靈主體，是愛慾憎惡，是自我的
感覺。若是唯有自我才能確實感受到自己的內心，領受到獨一無二的永恆，也許每個
人身上存在著某種必須親身體會的祕密，像內蘊飽滿的隱喻，為了見證屬於自己的獨
特與完美。

　　寶寶，讓我告訴你悉達多最後悟出的那個美好的字──「奧」。它的意思正是「
完美」。這樣的完美並非暗指絕對，而是包容著各種殘缺、苦痛，恆指向圓滿與統一。
因為悉達多相信每一種存在都是好的，必須的，皆能體會自己所屬的「奧」。這是一
則關於生命本質的動人解釋。於是，我彷彿可以想像那至高無上的持筆者，飽滿的筆
端如何蘸滿祝福，慎重虔敬地落下每一筆線條，一如柔軟的山稜，舒緩的河流，如同
此刻我們站在畫前，為此失神。

　　可是這肉身似乎像個無底洞呢，不停向我們索求著更多的愛，苦痛，包括難以企
及的完美。我們總是盲目追尋著美好事物，甚至為了世界上無所不在的美好而崩潰，
也憂心填補著生命的各種缺口。於是有些人渴望透過文學、繪畫、音樂等藝術切片，
篩濾痛苦的殘渣，留下美麗的結晶，然而更多時候，是無法歸類出統一意義的吉光片
羽，虛幻卻真實，迷惘卻篤定。也許我們可以沿著岸邊的羽狀複葉，探進河流深處，
撈起水中的星星，也許並沒有。但願我們從不失望。

但願我們永不失望，關於生命的讚語，意義的歸類，不論殘缺與完滿，都是一種，
美麗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