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27歲生日,我買了第一支陀飛輪腕表當作自己的生日禮物。

 

我稍作撥轉調整,讓針尖靜止下來,然後再精準地踏著時間繼續轉動,27歲的這天,過去近十年的歲月重新歸零,生活重新開始。

 

我走出店門外,到頭來能陪著我一起回家的,就只剩下這支陀飛輪。

 

第一個歸零的是,四年裡的W。

 

我和W是在大一時一次社團聯合活動裡認識,W的個子嬌小,性子卻像個小男孩一樣,活潑而愛笑,她的長相比實際年紀看起來還要小上兩三歲,臉上掛著淺淺的酒窩。

 

我們正式在一起時,沒交過男友的她,連逛街牽手時都顯得有些羞怯。她開始習慣在沒人看見的深巷裡和我擁吻著。某一天夜裡,她縮在我懷裡還沒睡著,把她摟在懷裡輕輕地愛撫,她防著我室友,壓抑著輕輕的呻吟聲,然後翻到我身上,慢慢坐下去。

 

我慢慢動著,環抱著她,深深吻著,那一刻,我曾經天真的希冀,她是我第一個女人也要是最後一個女人。

 

我們都是手頭拮據的學生,唯一豐裕的就是時間,她坐上我的機車後座,在夏夜時在蘭潭的堤岸吹風,說著只有我們兩個人聽得見的癡傻情話,在深冬的時候,她勾著我的手,走在中正大學裡那些看不見盡頭的長路上,我以為我們會一直這麼走下去。我們躺在床上時,便拼了命做愛,像是想把對方深深嵌入自己的身體裏面。在那自由的彷彿沒有邊界的大學時光裡,我從沒想過這樣迷醉如夢的感情會有醒的一天,我們的感情會有厭離生變的時候。

 

她提分手的那一天,連見面親口提出都不願意,我在深夜十一點,她租屋處門外聽著她淡淡然若無其事般說著,我想我們真的不適合。

 

我才真的意識到無法挽回了。

 

我一句話都沒回,掛了電話,騎了四十分鐘回到家裡,一邊刪除電腦和相機裡關於她的所有照片,一邊點著菸,看著房間外墨藍色的天空慢慢透出光,她的照片都刪光了,她留下的零碎雜物也一起收拾,就連房間裡的東西也預先做了簡單打包。

 

再三個月後就是畢業典禮,我盡可能讓自己像是過去揮霍青春一般輕易地拋下過去四年的光陰,像是W從未來過。

 

第二個歸零的是,接下來三年裡的R

 

仔細想起來,R的身影和那三年的時光在腦海裡卻格外的淡薄而無法捉摸。

 

我和R認識時,我和W剛分手一段時間,與R的來往更像是,幫助我準備好面對下一段真正的感情前的過渡時光,而R也只是想維持一段開放性關係,只是我或是她可能都沒想到,這一過渡,就是三年,消磨了我們日以繼夜不停繁衍滋長的寂寞,也消磨了我邁向未來生活的腳步,像是接受化療的病人,等到癌細胞消失前,只能默默地癱躺在床上等待。

 

等待下一段真正的感情來臨前,兜兜轉轉,糾纏了三年才離開。

 

通常是在星期五的晚上,我們會約個地方喝點小酒,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然後回到我的租屋處,或是外頭的旅館,沒有理由地盡頭地做愛,R的性愛技巧是我從沒體驗過得好,口交時勾人的眼神,她令人酥麻的吸吮,以及騎在我身上時讓人無法抗拒的節奏,都是我無法脫身的原因,和R在一起,很容易便忘掉所有的事,只想著她妖媚的身體,然後連自己都忘了。

 

甚至差點沉了下去。

 

有幾次,我們剛做愛完,我轉身把她抱在我懷裡,仔細地看著她,她明白我的意思,輕輕推開完,若無其事地進浴室稍作盥洗,然後毫不客氣地在我面上和其他床伴敲定見面的時間,點醒我我們之間的關係。

 

我和R拼了命的做愛,用盡力氣想堵住心理那個被寂寞和破碎的感情刺開的虛無感,讓我不至於被不斷擴大的虛無給吞噬,只是,偶爾深夜裡關上燈闔上眼睛準備入眠的那一刻,又會突然從R身上抽離出來,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態,等著拿到碩士學位的研究生,學術界的過客,有著砲友等待著正式感情的過渡狀態,我生命裡的一切都仍遊蕩在此岸與彼岸之間,像是徘徊在陰陽兩界等待超渡的中陰身。

 

最後,先離開的還是R

 

我當兵期間,依舊保持著這樣的關係,一直到退伍前的前一個月,一個如往常的周末夜晚,我和R進了一間館旅,經過簡單的盥洗後就上床,但我隱約感覺到她的情緒和過去有些不同,我在她身體抽動的速度比平常再放慢了一些。等我射精完從她身體拔出來後,R第一次給我一個深深的舌吻。

 

她最近交了一個男友,準備定下來了,她說道,我笑著恭喜她。

 

我們接下什麼都沒說,像是有種約定好的默契般,不斷地瘋狂做愛直到天亮,離開旅館的時候,我們約定好,刪除對方的聯絡方式,不再見面了。

 

研究所生涯也好、軍旅生涯也好,還是和R在一起的這三年,都像是一場短暫地來不及醒來就已經結束的夢,R的離開,對我而言,說不上難過,但卻覺得身體裡頭有某個部份被徹底挖空,身體突然變得輕飄飄的,連走路都有些踉踉蹌蹌。

 

但無論如何,夢已經醒了,而我現在才發現,我已經即將邁入25歲了。

 

最後一個歸零的,是C,也是最難歸零的時間。

 

C是一個朋友介紹給我的,C符合我對女人的所有要求,獨立、精幹且聰明,她也懂得應對長輩,不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很成熟也很棒的女人。

 

即便在床上也是。

 

C的技巧仍比不上R,但能做到的事她盡可能地配合,盡可能地取悅男人,她的身體對我而言,雖然比不上R來的有吸引力,但我當我進到C的身體裡時候,有一種說不出的安全感和溫馨感,想著就這麼一直留在她的體內不要離開。我們之間性愛也意外地契合。她能夠分享我的工作也能聊著各種對於一般女人來說都略閒艱澀的話題,我們一起四處旅行、逛展覽、看舞台劇表演,交往一段時間後,我們很快地見過雙方父母,開始存錢計畫籌措結婚和育兒基金,考慮到買房子的事,只差那麼一點,再過一兩年就真的就會順利結婚,邁向人生下個階段。

 

或許,就真的只差那麼一點。

 

我們開始吵架,C和我都是強勢的人,即使是極其微小的生活瑣事,也是一步讓都讓不了,她的獨立開始變成自我,精幹變成算計,聰明變成冷酷,一開始我們還能嘗試在性愛後弭平紛爭和好,但漸漸地,我們便發現這最後一條路,都走不下去,我們開始從大聲爭吵到冷戰,漸漸有意無意地疏離對方。

 

距離我們協議分手那天的前一次見面,是十天前,而我家人五天前才叼絮著什麼時候結婚,我知道,一切又都再次結束了。

 

分手的那天,我們約在一個氣氛和風評都不錯的餐廳,她彷彿又回到最初我所見到的那個優雅黠慧而美麗的女人,而不是上個月裡還在我面前歇斯底里哭著喊著的女友。最是,人生若只如初見。

 

我覺得我們可能真的沒辦法在一起,這樣下去真的很痛苦,分手吧。

 

她笑著淡淡說道。

 

我把奶油倒進咖啡裡,用攪拌棒緩緩地將白色的奶油和咖啡攪拌均勻,機械地不斷重複轉動,逃避思考這件事,我盯著咖啡,沉默了許久,還是點點頭。我們一邊用餐,一邊平靜地和對方有一搭沒一搭閒聊著,比如分手後的打算,接下來有什麼計畫,與其說是聊天,更像是填滿分手這個儀式,讓它更為完整。

 

C離開之後,回復到一個人的生活,卻又彷彿覺得鬆了一口氣,我開始重新安排自己的下班時間和假日,讓生活過得比和C在一起前更多彩多姿。而我身邊的人也是,和C分手的近一年裡,我不斷接到許多喜帖,有些是年紀相近的表兄弟姊妹,有些是朋友或是過去的同學,我笑著向新人不停地敬酒,一邊接受喜宴上新人或親友探問道什麼時候輪到你,我只能笑著回答,還早還早,我還得多工作幾年。

 

其實還得再工作幾年我也不曉得,那與其說是制約,更像是藉口。一路看著交到女友最後結婚的學長,最近有了小孩,略通紫微斗術的我,先前替他們夫妻倆合了盤,他小孩滿月的那天,我也再替他小孩看了命盤。

 

你兒子命不錯,靠口才發達顯貴,而且是與法律相關的職業,將來應該是個大律師,不錯不錯,我仔細研究了順口回答道,學長卻問你怎麼不幫自己算什麼時候會在遇到新對象,我搖搖頭,這算了也沒用的。

 

我的命盤上,17歲到26歲是一個大限,像是真的有一隻看不見的指針行走在這個十年大限上,繞了一圈,最終還是回到了原點,身旁沒有任何人,一切都沒變,我的生日距離情人節不遠,27歲這天,我用新買的陀飛輪把這蹉跎的十年都歸了零,距離遇見W已經將近十年了,這十年換來了過去買不起的東西或是享受到的生活,但我真正想要的這十年和一段段感情,用盡一切都再也換不回來了。

 

過完今天生日再過幾天就是七夕情人節,我走出店門外,甩了甩手上的腕表,到頭來能在深夜裡陪著我走在沒有人的街道上一起回家的,卻只剩下這支陀飛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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