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正坐在榻榻米上,他已經換上白衣,面前放著一把用奉書紙包住的短刀。師父切腹之前,先到走到每一位弟子身旁,仔細看著他們,好像要把所有的人的臉刻印在他腦中,然後回到原來的位置。師父死前宣布,暗殺麥克阿瑟之事是他一人所為,要我們將他的頭顱交給麥克阿瑟將軍賠罪,無相流道館此日起關閉,各個弟子不得傳授無相流劍術,師父向大家交代完後,最後,他把整個無相流交給我。」

「師父說『但是政男,你是無相流的宗家,無論如何,你都要把這門劍術傳下去,現在日本已經無法用劍,劍客武者也會受到米軍的嚴格監視,那你就回到台灣吧,忍耐著,等待有一天,日本人可以重新揮劍的時候,你再把這門劍術在日本傳下去,我可以死,其他人可以死,但你絕對不能死,不管再怎麼的恥辱,你都要活下來,直到無相流再次出現在日本。』」

「師父說完後,拆下短刀上的奉書紙,將刀插入腹部,用力橫劃,師父痛到大喊,抓住短刀的雙手不停發抖,我不忍心看到師父臉上痛苦猙獰的表情,閉上眼睛,一刀砍下師父的頭。」

李政男說到這段多年前的往事,哭得像個孩子般,彷彿他還是當年那位為師父介錯的年輕弟子。

「後來,我就遵循師父遺命,來到台灣,跟著我母親的姓,改名李政男。我本來以為,我的後半生,會待在台灣靜靜老去,一直待到可以回到日本的時候。但是那個人,卻徹底改變我的人生。」

李政男雖然口氣平淡,但仍掩蓋不住他眼神中的濃烈恨意。

「我剛到台灣不久,就被政府軍的人拿著槍找上來,為了無相流,我只好吞忍下去,跟著他們走。結果竟然是被送到牢房中,什麼原因他們也不說。關了三天後,我被兩名獄卒帶到一個沒有窗戶的水泥房間裡,我對那個房間的印象,到現在仍然非常清晰,房間裡有一張書桌,上面有一個小檯燈還有一大疊卷宗,書桌前坐著一個穿著青色單排釦襯衫的男人,正在翻卷宗,他的對面擺著一張椅子。獄卒看到他立刻行禮,喊了一聲組長好。」

「那個不曉得是什麼的組長,剛開始對我的態度還不錯,問候了幾句『您就是李政男先生吧,我早已久仰東瀛劍神大名,請坐。』他說的雖然是『請坐』,但我的雙手已經上銬,我是被兩個獄卒強壓在椅子上。」

「我坐上椅子後,他才繼續講下去:『李男先生,現今局勢您是明白的,神州陷落,政府退守台灣,黨國已危如累卵,領袖希望您能加入組織,為復國大業努力。』我當然不願意,他一說完我就立刻拒絕。那個組長嘆了一口氣繼續說:『李先生,您這…讓我們有些難辦阿,說起來,您還曾經是侵犯我中華的日寇,現在要您為組織效力,也是希望您能改過自新,否則您和您的師父武田協三一樣,都是『戰犯』。』

「我當時聽了他的話,知道自己沒有太多選擇,正想著要為了無相流只好向他屈服,這時候,房間的門突然打開,又有一個也穿著青色單排釦襯衫的男人走進來。組長立刻站起來大聲喊『處長好』,那個處長看了我一眼,就對組長說:『領袖本來是想要我們說服李政男進入組織,但太子爺認為,台灣人久受日本殖民,李政男更是台日混血,這樣的人沒有經過思想改造,是不可能真正的服從主義,效忠領袖,李政男號稱東瀛劍神,要對他進行思想改造比一般人更加困難,所以,太子爺特地交代,改造非常人,用非常方法,必須用莫斯科的手段,才能讓李政男真正為黨所用』。」

「李總統,莫斯科的手段是什麼?」

「就是讓人精神崩潰後,再精神重建,思想改造。莫斯科的手段有很多種,但他們為了確保能夠讓我精神崩潰,所以,我每一種都試過。」

李政男說起「莫斯科的手段」的口氣異常淡然,在他平鋪直敘的語氣裡,那些令人崩潰兇殘的手段,彷彿不是施加在他身上

「一開始,他們將我綁在鐵床上,再把一張張用水沾濕的宣紙貼在我臉上,直到我昏過去為止,接著再用冷水把我潑醒,重複先前的過程,他們在我身上連續做了三天,到第三天的時候,我看到水就會嚇到發抖,連口渴的時候都不敢喝水。」

「第四天開始,是皮膚刺激,指甲縫、腳底和陰莖,都是他們下針的地方,一樣連扎三天,彼時,我真的是痛到失去意識。」

「第七天,他們終於放過我,把我關進單人牢房,我本來以為他們不會繼續凌遲我,結果我才剛睡著,我的脖子就被人套上繩套用力勒住,嚇得我立刻驚醒,這時我才發現,原來他們一直都在觀察我,等到我一睡著,就派人進來勒我的脖子,整整三天,我都沒辦法睡。」

聽到這裡我終於明白,那位「太子爺」為了保持李政男的可用之身,用的是各種不造成肢體傷殘但會讓人心靈崩潰的招數。

「李總統,再來他們還用了什麼招數?」

「第十天開始,他們丟了一本『總理遺教』和一本『領袖語錄』給我,要我把這兩本書的內容全部背熟,早中晚他們送餐的時候就會抽背,只要我背對,就有飯吃,不用過那種前九天的那款生活,但是如果背錯一個字,或是沒有立刻背出來,就要回去了。彼當時,我被單獨關了整整半年,半年中沒跟任何人講過半句話,唯一開口的時間,就是背『總理遺教』和『領袖語錄』。」

「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李政男嘿然一笑。

「當然就是要洗掉你以前所有用過的語言和記憶,讓『總理遺教』和『領袖語錄』變成你的思考核心,心裡面除了『效忠黨國』和『服從領袖』之外,沒有其他念頭,也不敢有其他念頭。這樣過了半年,他們說我已經是『自新人員』,可以回到一般牢裡再教育,我回到一般牢裡跟五個政治犯關在一起,他們說自己都是因為反政府才被關進來,獄卒不在的時候,這些人就會偷偷向我批評政府和黨,我當然是嚴正斥責他們,叫他們不要胡思亂想。」

「難道您當時真的被洗腦了?」

「那些『政治犯』當然是政府派來探我的底的。」

李政男冷笑道。

「我終於被他們認為洗腦成功之後,我就成為『太子爺』最信任的人之一,我為他殺人,為他做任何事,數十年如一日,讓他習慣我的存在到忘記我最開始的身分。後來,換他當上總統,他給我一個副總統的位置,但是我心裡知道,他是想讓他的小兒子接他的位子。」

「那你怎麼搶走這個位置了。」

「那個老不死的已經快不行了,眼睛都看不清楚,他知道自己要死之前,找我去幫他寫『遺詔』,內容是他要把總統位置傳給他小兒子,我在他把名字簽上去以後,才把遺詔內容一字一句念給他聽。『自今日起,李政男接任總統及黨主席』,『家族後人不得從政』,我就看著他斷氣之後,張大眼睛死不瞑目,哈哈哈哈哈!」

李政男說到這一段往事,終於暢快地大笑起來。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我全面接掌台灣,準備要把譚家徹底消滅的時候,溥齋送了那副字『我是誰』讓我看,我就走火入魔了,我李政男到底是誰?我是清國人、日本人還是台灣人?我做了幾十年的黨國領袖,我還是無相流的宗家嗎?。整整二十年,我所有的精神都在想這件事。」

「安倍先生是怎麼幫你解困的?」

「他坐在我面前,看著我的雙眼,告訴我,我不是李政男,我不是清國人、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台灣人,我不是無相流的宗家,也不是台灣總統,那我還會是誰?安倍先生問完我這個問題後,結了一個手印,按在我額頭上。突然間,我感覺到這個想了二十年的問題就像一個殼,答案,一直都在殼裡面,那一刻,『殼』終於裂開,我也終於找到答案了。」

「李總統,那麼,你是誰?」

「我是,不是我的我,我早就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無相流最高境界,『諸相非相』,所有的劍術都是在對戰中才會成為劍術,沒有對手,沒有要殺的人,劍術,什麼都不是,我之所以是李政男,是因為我經歷過了那些年月,不再被祝由術和過去困住的我,就已經不是任何我已知的『我』了。」

李政男說罷,他的臉上露出了悟道後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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