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列寧

 

    對我們這代人來說,在世紀之初,飛機撞上那棟雙子星大樓的畫面,像是某種口吻莊重的預告,我們這些成長於九零年代的人,這個世界不再像是我們所熟知的場域。曾經純淨如水面的世界開始打起渦旋,原本習以為常的生活經驗憑空冒出陌生的溽沫,在種種光怪陸離的現象中,我們嚇的一驚一乍,等回過神來,世界以一種詭異的姿態靜止下來。

 

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的方式不再適用,道德、倫理、律法,掀開面具皆是強權,鈔票與槍底下,沒人能為箝制言論自由任意砍伐雨林奪取攻佔屠殺定罪,光線行走的步伐停住了,在前進的太快的人類文明強大重力中隕墜,地球上的饑饉與仇恨各自永恆著,石油依舊由石油危機中汩汩流出。蘇聯解體後的永晝時代,沒有了黑夜,只顯得陽光下的陰影更加污穢,過去的人們以口號以行動來反抗既得利益者的欺壓,今日,我們連理解那些行為是一種壓迫的機會也沒有。

 

再仰頭看著那架悲壯的令人顫慄的殉道飛機吧,光炙與煙靄共舞,高樓與天穹一起坍崩,那一瞬間,大半二十世紀裝載在那架飛機裡頭,隨之焚毀,再沒人記得反戰遊行、對抗制度的嬉皮,戰火與街頭運動同時偃息,我們告別了列寧,告別了馬克思,二十世紀那場關乎人類文明價值的激辯已經悄無聲息,批判剝削與不公的左派聲音囚禁在象牙塔裡獨自呢喃,然而被掩蓋的憤怒正在點燃引信,遺落在邊陲的求救聲一片片組裝起來,當我們認為再沒有比任何事比蘇聯解體,自由市場與民主政治成為當代文明主流價值更為重要時,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正互相牽涉,蔚成業果,恐怖份子面帶虔誠的踏入將要被劫持的飛機,懷中有槍已上膛。

 

這座島上的我們同樣在時代的颱風眼中進退不得,迷失方位,在我們喜孜孜的舉起手向身後的混亂與衝突告別,準備擁抱新的價值與社會體系,在恐怖份子心裡想著巴勒斯坦的屍骸,手中的槍抵住駕駛員準備擊發之前,我們是否能從過去的苦難裡頭拾起埋在塵埃的理想與希望?我們終究要告別列寧,卻不應告別公義與理想,對人群苦難的關切,新世紀裡,瘋狂與疾厄正在突變演化,但我們手裡還握有一劑疫苗。

 

那個最黑暗卻也最光明的時代離我們不遠,在那個生命懸掛於鋼絲上的日子裡,有人為言論自由而發聲,有人為捍衛自我國族認同的價值而奮戰,更有人為沒有聲音的弱勢、人生而皆能安適這個簡單卻遙不可及的理想而賭上性命,我們莫因那個時代的闃闇,而忘卻了這些勇氣的樣貌。

 

無聲的槍響在人們心中縈繞著,所思所想都變成桎梏自我的牢籠,那樣的時代裡有陳映真,以筆為槍,捍衛著自己的理想以及他所觀照的卑微眾生,白色恐怖追獵、撕咬著他,他卻反過來昇華了那樣的時代,他讀馬克思和左派思想,在封閉的威權社會裡打開被封印的窗,讓光流入,他寫小說,將邊陲與苦難呈列在人們眼前,他辦人間雜誌作社論,由巨大的壓力中推湧出更為巨大的洪流,舉步維艱的黑夜中,人們腳旁有河,呼喚對真理的守護並指向人們最初出發的相同歸途。

 

全球化下的經濟剝削,跨國企業正擴展著新的殖民行省;日愈擴大貧富的貧富差距醞釀新的社會階級,動亂與絕望在社會階級裡寄生滋長;一個國家可以輕易的發動戰爭入侵、殖民其他國家不受制裁;造成腦組織海綿空洞化的普恩蛋白正要進港,新的時代那靜好安穩的姿態如此不真實,民主富裕而強大的一方壓坐在混亂弱勢貧困的一方身上,調整姿勢,露出微笑,拍下的照片便是我們報紙和新聞裡頭所能看見的繁榮和平。

 

直到我們成為那受難的,被欺凌的。

 

告別列寧的我們再也無法回途,但再往前一步,我們還有信念,還有勇氣,抵抗經濟殖民的力量,奪回資本家從我們身上竊取的生命,以及,解開侵略者與被侵略者、資本主義中資源支配爭奪循環報應的悲劇因果,若我們回頭看看那個不自由的時代,越來越模糊的胡同還有亮光,還有陳映真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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