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化旅行

每趟旅行都是相似的,必然有一個目的地,一個出發點。然而,隨著走過的地方越來越多,人們開始無法定義哪邊是目的地,哪邊是出發點。甚至,我們來自何方,歸落何處都不再重要,不斷地跋涉、遷移和遠離也許才是真正的目的。

 

那天我坐在客運車廂內,窗外的橘紅色天幕開始滲進墨藍的夜色。一個小時前的風景和現在並無二致,在漫長路途上蟻行的車輛,流入遠方地平線,匯聚在深遠山巒裡。車廂裡的空氣在沉悶的氛圍中,凝結成一種分子佈散均勻且成份單純的培養液,可用來維持生物體的基本生存代謝,客運上的乘客闔眼沉坐,一動也不動,像極了電影駭客任務裡那個關著人類的艙房。我此刻確實如此存在著,甚至不需接上任何連結電腦的線路,便能通往腦中自行生成的虛擬世界,譬如那番關於旅行意義的思索,譬如那個有著和窗外相彷天色的傍晚。

 

我會先記起那是一個怎麼樣的黃昏,再想到我坐在教室裡,課程進行,我卻偏著頭看著窗外發呆。這是一門跨修的外系課程,和我所學專業毫無相干,單純只是因為結束了大學前三年的修課實習生涯以及後半年的研究所考試準備後,不願再對自己疲勞轟炸所選修的課程。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蝶也,自喻適志歟!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那位坐在最後一排的同學,你對這個故事有什麼看法?

 

「蝴蝶變成人的過程在生物學上不叫物化,應該叫做演化。至於人變成蝴蝶學理上不太可能,生物體表現出遠古時代祖先才有的生物性狀,這個狀況我們稱呼它為返祖現象。」

 

我乍乍回神過來,被問及對這個莊周夢蝶故事的看法,標準答案該當是指向哲學或是藝術美感上的寓意。但那個當下,我給出了一個脫離授課教授所受學術訓練得到的答案。至於教授也只是輕鬆地微笑帶過,接著正經地講解起來。

 

這個合乎邏輯的答案抵達不了任何精神世界的指涉,卻指向了人世間裡某種殘酷的真實性。人與蝴蝶的轉換,並不那麼輕易,涉行在無界的夢醒之間恍惚無覺,更常是一種痛苦而宿命般的抉擇。

 

十八歲那年,我們,離開家鄉。

 

大多數的人在這之前多有過旅行經驗。出發,遊玩,回家,每個座標點和向量位置都簡單明確如古典物理學模型。而後,變量一項項加入,新的人際圈,繁重的課業和課外活動,或者是不願被束縛的自由想望,隨後是工作,將那個簡單的定義改寫成一串複雜難解的公式。我們開始駐留在他方,將手指向家鄉,那裡才是旅行的目的地,這裡才是出發點。

 

你這次要回來幾天。返家時,家人總會這麼問上一句,換來我一陣發愣,不再是你要出去玩幾天,有些事情正在改變,直到那些改變顯得如此理所當然。

 

唯一能夠讓我分辨家鄉和異鄉的指標,是高速公路底下那一片片波光粼粼的水田。工作求學的城市裡,縱使龐碩如高樓的人世風景,都能快速而輕易地建起遷拆;家鄉路旁的每一片稻田卻彷彿都種在一座看不見的溫室裡,抓住每一絲易逝的光陰,永恆地搖曳著。甚至於,對我們這些註定離鄉背井的人來說,原鄉是一座用來收藏保存時間的博物館,讓家鄉的一切印象留在我們十八歲那年,頑固地抵拒歲月洪流的沖蝕,以防那些遊子在返鄉的過程迷了路。

 

熟識的鄉親和鄰居猶在,家中的牆壁屋瓦還來不及龜裂坍落,家人談論著他們一成不變的工作和生活,我也好像回到十八歲前的日子。舉起香柱,虔誠地插入家中佛堂的香爐,轉身又跟隨著遠去的鞭炮聲來到先祖墳前躬身祝禱,雨季過後,便將那些曝曬在高溫下堆積如山的忙碌生活包進粽葉,剩下的則在微涼的中秋裡煙燻烤乾以防發臭,最後多出來的無奈瑣碎,便把它包進麵團裡,丟入水裡滾開,在倏忽到來的年末,和家人一口氣吞進肚子裡。

 

年復一年,返鄉成了一種儀式般的駐留,如同候鳥遷徙來此避寒,在他方棲息覓食。

 

他方到了,我更熟悉的他方。

 

客運不知何時已經下了交流道,回到我習慣的混亂市區,人與車在這座由巨大建築物包圍起來的盆地裡,顯得過於渺小,放眼望去盡是聳立的高樓,以及塞滿道路的連綿車潮,在黃昏臨夜的下班時刻,每個人都只能選擇耐心的等待。每當處於這種塞車處境時,我越能感受到城市給人的壓迫感,一切的人事物都困在這個龐大的無機物裡動彈不得,就連時間,也變得渺小無比。

 

根據考古學家和生物學家的研究,在數億年前的地球,昆蟲的體型遠比現在來的巨大,現在巴掌大的蜻蜓,當時曾經長達一公尺。然而,倚賴體表氣孔系統進行呼吸作用的昆蟲,在地球大氣層氧氣濃度逐漸下降的情況下,往後數億年被迫演化成體型更小的物種,才能在這個氧氣相對稀薄的環境下生存。

 

大學畢業後離開彼城,來到這個更為熱鬧忙碌的城市定居,我便時常想起這些細小的蟲蚋。我們為了工作和生活跋涉至此棲息,一同構成一具巨大的生命共同體,但它卻反過來剝奪我們的養分和氧氣。為了在物價高昂、競爭劇烈的環境下生存,我們必須學會讓自己變的微不足道,懂得享用更少的自由,才能在這嚴峻的生態鏈中存活下來。

 

所以我們從早到晚無時無刻忙碌工作,下班後回到狹小的出租套房中直接梳洗就寢。我們穿梭難以動彈的空間裡,不停地消耗時間。於是,身為人的某些部份必須拋棄掉,將那些關於夢想、人生價值乃至對愛和情感的渴望的基因給關閉,才能壓榨出充足的血氧和能量來維持我們的生命。在這樣畸異的環境下,活下來的異鄉客皆演化為另一種非人的存在,沒有複雜的神經系統故能無憂無怖,放棄寬大粗壯的內骨骼才能從容通過那些糾結遍佈的人際網梏,並僅須獲取微量的食物。

 

    我們這群異鄉客像極了昆蟲,或許可以比擬成蝴蝶。

 

    在無窮無盡的封閉生活輪迴裡,我總是一再想到那天黃昏時的課堂,那段莊周夢蝶的故事。莊周說蝴蝶是自在快樂的,人拋棄肉身的累贅便能化身萬物與自然同在,我卻要告訴他,不是這樣的,蝴蝶之所以快樂是因為它無法感受痛苦悲傷,它沒有保存回憶的能力,所以它只要輕鬆地活在當下,當有一天,人類非得演化成蝴蝶與自然同化,是因為人再也無法以身為人的姿態存在,只能用無可奈何的手段來抵禦嚴峻多變的人世間。

 

    淪為蟲豸的我們,只有在某些時刻能開啟那些遺忘許久的基因,重新表現出生而為人的性狀。我喜歡搭乘南下的客運夜班車,醒來後便抵達家鄉,我又重新演化成人。散步,和家人閒聊,一同進餐,聚在客廳收看八點檔鄉土劇,只是這樣的場景愈來愈陌生,和我的經驗愈來愈疏離,沉淪於工作中的我,不再回家過夜休憩,而是選在重要傳統節日返鄉行禮如儀,這程一端逐漸隱沒的旅途最終淪為無法回頭的流放。當我以為往後都得滯留在那座城市消磨自己的人生時,我再次因為工作任務的重新派遣遷往另一座城市定居。

 

    這趟旅途就是前去另一座城市,安排之後的生活起居。下了客運後,我走到和朋友約定好的咖啡店。我們曾經一同在這裡工作,而今我要移居別地,他也要離開台灣,這回恐怕是我們幾年內最後一次的聚餐。

 

    我們在店裡喝著咖啡,一邊談著過去身邊發生的一些趣事,以及未來生活的安排。冷不防地,我問了朋友一個問題。

 

「欸。我問你,我年輕時住在台中鄉下,後來大學在桃園唸書,之後上去台北,現在又被老闆調去高雄,如果以後我又在其他地方結婚買房子,我應該算哪裡人?」

 

    「都無所謂吧!你是哪裡人一點也不重要,反正決定你在哪的是你未來的工作和婚後的生活。」

 

朋友如此回應我的問題。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但我們在咖啡店的閒聊,如同那堂關於莊周夢蝶的課,以及在客運上望著窗外夕陽時的思索回憶,一直映在我的腦海裡,並在流轉於不同城市和不同身份的迷惘時刻不斷想起。

 

隨著我們走過的路越來越長,演化成蝴蝶還是人類的旅途都無法通往最終的歸宿,我們還會墜入一個又一個夢境中,或是以為自己一次又一次的醒來。在沒有終點的流轉遷移裡,或許那樣的命運才是自身永恆不變的意義,人生的演化旅行並不是為了從此端到彼端而走,僅僅是為了註定的顛簸流離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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